1.
王杰希睁开眼的时候头很痛，前一天晚上是他退役的送别会。高英杰眼圈都哭红了，王杰希很想说“你已经是微草队长，要成熟点”，但那个一直害羞内敛的孩子喝了点酒直接冲过来拦腰抱住自己，咸苦的泪水把腰间一大片衣服都沾湿，王杰希最后还是没能把话说出口，只是用手摸摸这个自己一手带到队长的孩子的头，从头顶顺到颈项，一下又一下。
跟王杰希一起退役的，还有微草的其他一些老队员，送别会不知不觉就演变成了无醉不欢的酒会，连王杰希都喝多了。
以后也不是职业选手了，不怕喝多了手抖——在离歌飘荡的晚上，王杰希难得放纵了一回。
2.
迫使王杰希睁开眼的，是屋外那边不断响起的门铃声。昨天没来得及换掉一身沾满酒气的衣服就睡下的王杰希，开门见着门外候着的人，残留的酒劲儿像个浮出水面的气泡瞬间消散了。
“我破产了，不打算收留我么？”
王杰希没犹豫，关门。
3.
手下力度不够，门在关上之前就被方士谦撑住，从门缝里溜了进来。
方士谦大方进门，推着王杰希到沙发坐下，从他带进屋来印着“某某超市”的塑料兜子里掏出一罐蜂蜜，一包已经摘干洗净的生姜，然后走到厨房倒腾半天，端出来一杯蜂蜜生姜水。仿佛他是这间屋子的主人，王杰希才是访客。
王杰希没有拒绝，接过喝下，放下杯子时头已经不那么疼了。
“你公司前段时间才上市，没这么快破产吧”，王杰希毫不留情地戳穿坐在对面男人的谎言。
4.
即使是柔软的沙发也不会令其沦陷，男人身体前倾坐在上面，搁在大腿上的双手十指交叉握着。王杰希瞪大眼睛，他不是个情绪外放的人，方士谦却能将他的怒意轻易点燃，用的是语气稀松平常的如同询问“我们要不要去吃个饭”的一句话。
——“我们重新在一起吧。”
5.
“你有什么资格这么说”，王杰希按下怒气，尽量平静地开口。
“我们曾经不也好过么。”
“别提好的时候”，王杰希眼神暗下去。
人的大脑总是让人们更容易记住一些感情强烈的记忆，而最高兴的和最痛苦的，如同双生树一样盘根错节，纠葛不清。
所以别提好的时候，那让他恶心。
6.
方士谦退役是在第七赛季结束，微草拿到第二个冠军的时候。与第一个冠军时相比，王杰希那时已经是一个风格稳健，能带领团队前进，成熟的，队长了。
而那也是他和方士谦在一起的第三个年头。
本来选手退役是电竞圈里很正常的事，和万事万物一样，职业生涯也有它的兴衰起落，也有寿终正寝的那一天，尽管会悲伤，尽管会不舍。
“我也是拿了两个总冠军的人，没有遗憾了”，轻松说着的方士谦没有看王杰希，而是盯着微草训练楼的方向，王杰希也以为他只是不舍得，而没有察觉埋在他眼神里那种近似绝望的觉悟。
欢送会后他们倒在王杰希在外租的小屋床上抵死缠绵，王杰希应该发现的，一进关上门方士谦就从身后抱住他，迫不及待地将冰凉的手伸进他的衣服，缠着他一晚上连做了三次。
这不是平时总是事事容着他的方士谦，王杰希将他的反常归结于退役的伤感和落差。
却不想第二天醒来，那个人就彻底从王杰希的世界里消失，就连昨夜激烈情事的痕迹，都被处理得干干净净。
再次得到他的消息，还是从别人口中听到的“方士谦要结婚了”。
7.
“那不说过去，说现在”，方士谦身体再往前倾了一段，拉近距离时王杰希并没有后退，尽管他已经做好了被王杰希保持距离的准备。
是了，他眼前的王杰希，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被自己无条件呵护包容着的小魔术师。他早已经可以独自面对任何事情了。
他错过了那些本该陪着王杰希一起度过的时光。
“说现在，你身边没有别人，你跟叶修也分手了。我上次在酒会上碰到了他，和他弟弟。只要不说话，完全看不出来谁是谁。”方士谦本来还想换个措辞，但见王杰希并没有什么波澜的脸，看来没有必要，于是打了记直拳。
“叶修说你心里还有我。”
8.
和叶修的交往并不在王杰希的计划内。但开始交往之后，王杰希觉得叶修是个不错的对象。够包容也够成熟，跟他在一起很自在，而且，叶修是少有几个能懂他的人之一。他以为会和叶修继续交往下去，交往多久他不知道，一辈子这样的事他不会想。
不料想竟然自己又成了被留下的人，还是以跟上一次被甩类似的原因。
王杰希很想笑。
9.
在兴欣客场对微草比赛结束的晚上，叶修睡在王杰希那里。
一番肉体的交缠后，叶修就抱着王杰希睡着了，车马劳顿和高强度的比赛，让这个强大得毋庸置疑的男人也累了。
王杰希就着被叶修从后来搂住的姿势，枕着从颈窝里穿过来的，叶修的右手，闻着因长年拿烟而散发出的淡淡烟草味道，也进入了睡眠。
梦里他还是19岁的模样，有人牵着他的手在一条通道里不停地往前跑，通道的尽头是荣耀的比赛场，无数人在围绕着他们欢呼。
而拉着他的人此时回过头来，是方士谦的模样。
王杰希是惊醒的，从窗帘缝里透进来的微光落在胸膛。
人人都说魔术师心思缜密处事不惊，而黑暗中的魔术师稳不住自己的呼吸。
10.
思念是片汪洋，王杰希被困在孤岛上，叶修这条船也没法带他上岸。
叶修记得说分手那天，王杰希站得笔直，眼角有些发红。
看见王杰希这样，叶修已经下定的决心都有点松动了，也只是有点而已，没有到改变决定的程度。
不由得取笑眼前的微草队长，“大眼你这是舍不得我么？”然后如愿以偿地得到一双大小不一的白眼。
“我还没见你哭过呢，不管是在床上不让你释放的时候，还是现在。”
“我哭给你看你会哭给我看么？”叶修不改以往的调侃将本该伤感的气氛破坏得干净，王杰希平视着这个交往了数年的男人。
叶修笑着拍他的肩膀，像他们第一次正式见面那样，像一个前辈对一个后辈一样。
“最后还是我先走了”，叶修看向窗外，嘴边没叼着东西，干干的有些不习惯，下意识地掏兜，空空的兜让他平摊伸进去又退回来的手，耸了个肩。
“我知道你对我好”，王杰希说着话，头低下。
叶修看着王杰希，这份沉稳下的强硬性子是最初吸引他的东西。王杰希就像个贝壳，在坚韧的硬壳下，是超乎你想象力的温润光华的珍珠，那是将艰难痛苦孤独都包容后才融就而成的，无上的宝物。但王杰希的壳太硬，合太紧，越是敲打却越是不得门而入。叶修尝试撬开那紧闭的壳，珍珠的光芒让他移不开眼，接着他却发现，这珍珠的光华，原来都是因另一个人而深藏着。
也许他再努力一把，贝壳就让他彻底撬开了。
可是他想，他已经撬不动了。
11.
“叶修说你心里还有我。”
话说完的时候，王杰希的表情还是没有变化。
可没有变化更让方士谦害怕，这样他无从判断王杰希是心内巨震，还是心如死水。
12.
方士谦来的时候做好了两手准备，如果王杰希相信他破产了，收留了他，那么天天朝夕相对他也不怕扳不回王杰希的心；如果王杰希知道他破产是谎言，那说明王杰希还在关注他的消息。
怎么想都是他有利啊。
虽说想的很好，但也只是想的范畴。
方士谦没把握王杰希还能不能接受他。毕竟王杰希没有一直等着他的理由，因为他甚至连“等我”也没对王杰希说过。
所以当知道王杰希和叶修开始交往的时候，他除了把办公室的玻璃杯摔碎在墙上，也干不了别的什么。
还好，厨房的东西摆放方式还和当年一样，书架角落里放着新一期的财富周刊——有他的专访。
13.
“我是忘不了，那又怎样。”
沉默许久，王杰希平复了情绪。
那些在训练室日复一日的练习，那些在场上场下的默契配合，那些闲暇时分静静待在一起的时光，还有那些在锁上门的宿舍里偷偷摸摸的肢体交缠。
方士谦那游走在身上会点燃火焰的手指，温柔又不容拒绝的深吻，进入自己时情动又怕伤到自己忍耐着的表情，那种被撕裂的疼痛和被充满的甜蜜。
怎么忘得了。
13.
方士谦当年离开的理由很简单，不过就是来自家庭的压力。作为职业选手的生涯有限，在拿到第二个冠军的时候，家里已经无法再同意让他继续了。更何况家里的印刷厂在一场大火里化为灰烬，他要为了家族，承担一份不情愿的婚姻。
他不想让王杰希觉得他没用，不想让王杰希厌恶他，不想让他们的感情在现实面前屈服，互道抱歉和珍重之后，走上两条再也没有交集的道路。
那就干脆让王杰希恨他，这样还能记得久点不是？
14.
大过年的晚上，为了家里快垮掉的生意，方士谦弓身赔笑，把合作商伺候得舒舒服服酒饱饭足地离去。而合作商前脚刚踏出，他扭头就奔饭点厕所吐个不停。
胃被掏干，再也没有可以吐的东西，方士谦洗了把脸，拿纸巾好好擦干，在饭店小妹担忧的眼神里把账结了就走出门。
冬夜，吸入的都是被冻结的方才呼出的热气，方士谦在等着出租的空当，抬头看了看夜空。
一颗孤零零的星在闪烁，散发清冷的光芒，就那么想到了几年前，也是一个临过年的晚上。王杰希是本地人，离开俱乐部最晚，而方士谦陪着他。俩人在没旁人的训练室里凑得很近，在电脑前研究王杰希的银武，那时还只是把还未完成的，灰扑扑的扫把，也没有名字。
看着窗外一颗闪耀着的星星，方士谦对着正把自己前一个取好的名字打上否定红叉的王杰希说，“叫它灭绝星辰吧。”
“灭绝星辰？”
“灭绝显得霸气嘛，至于星辰...”方士谦走近王杰希身旁，在已经泛着微红的耳边轻语，“你就像夜空中最亮的星啊。”
15.
方士谦知道，在他跟孙子似的求客户订单的时候，王杰希也在只身奋战着。他知道第八赛季叶修退役又搞了个散人，没退职业群的他也知道那天晚上一帮职业选手去围观叶修和黄少天的PK，他也能想到王杰希当时身边连个可以商量的对象都没有。
于是在知道叶修跟王杰希交往，摔碎了办公桌上的玻璃杯，冷静下来之后，他甚至有些安心，至少王杰希不是一个人了。
当然最后，还是嫉妒和不甘占了上风。
16.
“既然你没忘，那我希望我们能重新开始，因为我还爱你。”
终于把最重要的话说出口，方士谦松了口气。时隔多年，当他安顿好父母和前妻，有能力不受外界干扰地担负两人未来的时候，他回来了。
王杰希却因为这句话闭上了眼睛。他觉得混乱，他想起了很多片段，而睁开眼睛的时候方士谦已经从对面沙发走了过来对他伸出了双手。
王杰希阻拦无效，就这么被压着窝进沙发里。
“我不想道歉，不是说我不想要你的原谅，而是原谅不能解决一切。这几年，你的难过寂寞，我的挣扎痛苦，不是一句对不起和原谅就可以抵消的廉价东西。”
17.
王杰希最后还是没把方士谦推开。
总说失而复得的东西令人欣喜和万分珍惜，王杰希却觉得很平静，尽管心脏不受自己控制，一拍一拍跳得乱了节奏。
他从来都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不是矫情的人，不干矫情的事。爱了那么多年的人回来了，分离多年的空白也依旧存在。方士谦不像从前的他，自己也不再是从前的自己，只是拥抱着的身躯还有和当年一样的温度。
是要重新开始么？
“那好，你就重新追求我吧”，王杰希听见自己这么说。
